陷入莫比乌斯环的安部公房
自始至终,那些文本语言皱巴巴的,偶尔来点雨夹雪,也甭指望雨雪霏霏、草木萋萋这类情调装置,好似核爆炸后的废墟。细说起来,安部公房相当于一个咱东北人。他祖籍北海道,生于日本东京泷野川一个医生家里。父亲曾在沈阳满洲医科大学任教,母亲则写过小说。安部公房出生第二年,全家搬到沈阳,他人生最重要的小学和中学都在这里就读,并熏染和塑形了他的自我意识、审美倾向,甚至写作主题与文笔风格。
1940年安部公房十六岁中学毕业回东京,不久休学回沈阳。1942年再度回国复学。读尼采、雅斯贝尔斯、海德格尔等人著作。1943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医学系,1944年却伪造诊断书,重回沈阳。1945年父死,他与母亲回北海道祖父母家后,则只身去东京从事文学创作。如此简历,大致见得出安部公房像是个没有故乡的人,一个于不断流动中重组认同机制的异质分子。
日本具有国际声誉的几位作家,非川端康成、安部公房、三岛由纪夫、大江健三郎莫属。安部公房死后,1994年大江健三郎荣膺了诺贝尔文学奖。大江当时表示:“如果安部公房先生健在,这个殊荣非他莫属,而非我的。”2012年一次《读卖新闻》对诺贝尔评奖委员会成员的采访中,对方也曾表示,安部公房距此荣誉一步之遥,若不是突然去世,绝对能获奖。
里尔克、卡夫卡、妥斯妥耶夫斯基、萨特、克尔凯郭尔等作家哲人,算是安部在创作过程中或多或少都会心仪模仿的对象。发表《终点的道标》后两年,《化身植物》和《赤茧》莫不蕴含着安部公房与卡夫卡精神的千丝万缕联系的膜拜,而他对诸如“迷失”、“寻回”等主题的痴迷执着,也为他赢得了“超现实主义”、“魔幻现实主义”、“寓言体”、“先锋派”等酷派标签。1951年的《墙》 (萨特同名小说《墙》)则不仅赢得了芥川奖,而且也让安部公房告别文艺青年的囧生活,进而展开了对国内外文坛的大举征服。
安部用象征和寓意的方法表现现代人所处的孤独境遇。人,但凡有所归属和认同,就会泯灭自我的存在价值。这也意味着安部公房非常注重空间设置,堪比装置艺术大师或行为艺术家。《箱男》男子钻进厚纸箱里,梦想可以获得一张抹掉自我存在印迹的证明。安部公房的空间内外,属于外部现实和内部现实的双重异化。陷入夹缝般境遇中的主人公能身体力行地观察、体验、思考或抵抗,由此迂回并拓展出一爿存在者的自由活动空间。安部氏曾悲哀地表达过这样一个思想:希望是绝望的形式,绝望是希望的形式。在《破灭和新生》中,他又特意强调:“我的小说的主人公,很多是被社会抛弃的孤立无援的无能为力者。弱者比强者,败者比胜者更有时代感。我小说中的人物,都是极其平庸的人。开始是出色的人物,到后来也写得平庸化了。从平庸之中才能找到解开时代的钥匙”。这俨然印证了安部公房小说的主题与旨趣,与卡夫卡、里尔克、妥斯妥耶夫斯基等的互文对话关系。他笔下的K,与卡夫卡的约瑟夫·K.堪为经典的形象互喻,如《他人的脸》中的医生为K先生,而到了《墙》中则又出现了一个主人公K。
至若诺亚方舟又难免成为安部公房寓言体文本的互文意象。《樱花号方舟》中,安部公房借旧约中诺亚方舟的故事,写了一个用现代科技成果建成的核战争掩蔽壕海边的废石矿,并借叙述者与主人公鼹鼠的口吻而宣称,只有被选上的人才能进入废石矿,且能在任何时刻都可能爆发的核爆炸中保全性命,并作为未来人种得以延续人类在地球上的生存。
安部公房小说尤擅人称与视角变换。《砂女》主人公第一次逃出谷底小屋路上的心理描写也算一绝:“咱”与“你”之间的对话,在第三人称限知视域中,跳荡来去。这其中感知世界中,还存在着自我与另一自我“你”的分裂式对话。
男人再被捉回的时候,面对浓雾,开始自我控诉:
(审判长阁下请教处刑的内容!请让我听听判决的理由!被告请这样站着等待!)
于是,雾之中传回来熟悉的声音。像透过话筒,只在嘴边打转转的含混声音。
(一百个人里边就有一个人哇,结果……)
(说什么?)
(就是说,在日本,患精神分裂症的人,可以说是百分之一的比例哇。)
(这究竟是……)
实质安部公房小说中的第一人称与第二人称有时并无多大区别,比如《他人的脸》中使用自如的第二人称“你”。